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正如《春山夜月》里轻巧的摘句,这部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充满了诗艺层面的雅趣兴致。诗词大家叶嘉莹,一生波澜却飘零,历经社会动乱与时代变迁,途中孜孜不倦的写诗、解诗、讲诗,在诗歌的陪伴下始终保持着一颗沉稳而澄澈的心。
《掬水月在手》选择以建筑空间的方式划分叙事段落,用漂游般的意境想象去勾勒她的传奇故事。打开一扇扇已经消逝的窗门,就能抵达叶先生用诗歌塑造的那片精神居所。
叶嘉莹生于1924年,自幼熟习古诗词,17岁考入辅仁大学,师从顾随。少年时代便经历丧母、战乱,身陷困苦流离的生活,也因此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作品。成家后叶嘉莹随先生迁至台湾,在几所大学任教,后又赴派美国、定居加拿大,改革开放后回归祖国,继续着古典诗词文化的研究与传承工作,学术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
《掬水月在手》的前半部分,是关于叶先生对于遥远故乡的回忆。其中,大部分的讲述来自叶先生清朗的诵读。叶嘉莹的口述音调顿挫,柔软却有力。以空镜形式顺应复现的,除去其语境当中的童时居所,陈年旧事,城市建筑,古刹佛雕,也包括秋冬交织轮换时的情绪感怀。叶先生用轻巧的文字准确找到古典诗歌的美,并且将她的个人气质与诗歌的气质相契合,消融掉古典词汇与现代语言的隔阂。同时,影片也用大量的空镜、留白和配乐,去渲染那份意境表达和精神想象。
在电影院静谧的环境下听叶先生读诗,是种酣畅淋漓的享受。
叶嘉莹讲话和吟诗不同,语速很慢,语调平缓,双手会跟着渐渐的开合,眉眼间布满着皱纹,神色却明采奕奕,浑身有种淡雅的贵族风度。那些亲人离去,故土流离,所有的颠沛和辉煌被她以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声音忽远忽近,伴随着轻笑声和调皮语气,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人生。
影片的后半部分着重笔墨在叶先生的海外与回归生活,包括她的讲学和人际,都是以他人的视角在观摩叶嘉莹的状态。叶嘉莹在国内受尊敬,在海外则自在许多,这部分的抒情与留白就较之前少些篇幅,叶先生也从那个稍显“神化”的“先生”,退居为一个温婉的长者。
叶嘉莹是诗词的布道者,中国古典文化的引路人。除去将东西方、古典与现代的诗词文学承接缝合,她也将个人的理性与感性融合,用自己的心灵和情感为诗词作注解,为那种旧诗歌带来新的眼光。
她提到自己讲学,从白天讲到夜晚来临,学生没有一人觉得慵倦,贪婪地想要听她读更多的诗词。对于叶先生的学生们而言,她创造诗歌,也为古诗歌打开现代的一扇门,让她背后的他们能够进入这个美丽高洁的世界。这是对于意象美的二次创造;对于叶先生自己而言,传授诗歌之味,也在通过诗歌表达自己,释缓自己的情感。
她的人生并不似“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那样文雅轻松,她经历过的动荡和变革,失去与不安,这些情绪是很激烈和痛苦的。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的苦痛沉沉压抑在她的作品里,却能够被柔声细语地轻轻吟诵出来,这份厚重与轻盈的对比,恰是“弱德之美”的精神所在。
顾随先生有句名言,“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学生叶嘉莹大概是在这句话的体味中去不断承受与坚持的。通过对于无法避免的、生命悲痛的内在体会,去提升感受快乐和实现满足的能力。诗歌之美可以帮助叶嘉莹先生享受安宁和潇洒,同样也可以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展现给我们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境界。
“一个人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对于每件事都统一的态度。什么样的人能被称为君子呢?”
《掬水月在手》是一部叶嘉莹先生的传记片,也是一部可以纯粹去感受孤独和豁然的,感受美的影片。就像影片最后的那片白雪,踏着若隐若现的禽鸟足迹。也似影片开始时那条水流,映着闪碎波澜的薄暮月光。
叶嘉莹先生说,将吟诗的声音留在海面上,就总有人会听到、被感动。我想,正是这种轻柔平淡的力量,让我们在不尽如人意的人生中总能感受到珍贵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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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在电影资料馆看了北京首映场和导演对谈,但当晚只是标了一个“想看”,没有公开讲任何评价性的话出来,大概也是希望“子弹再飞一会儿”。
到今天已经一个周末过去。可以看到网络上的声音多了起来,宣发也找了很多人做转发推广,并且从很多视角来谈电影本身的好处和传主叶嘉莹老师本人的身份地位贡献,那我这边相对各打五十大板的意见发出来也就没什么所谓。毕竟这部作品的缺点和价值都非常显眼。
首先必须明确给所有人的一点是:这是一部对普通观众非常不友好的纪录片。晦涩、拖沓、破碎、平淡、音效刺耳、不知所谓之类形容词都是可能会使用到的评价,对于一个不习惯此类风格的国内院线商业片观众而言,它们可能都是灾难性的,会让两个小时的片场如坐针毡。如果大家自觉对这些词汇存在ptsd,则不要关心这个四星了,可以直接忽略掉,节约一个一星或者两星。
其次,如果从纪录片本身的技法和内容而言,片子也有浮皮潦草的缺点。导演本人对古诗词研究和叶老师价值的体认,以及对素材的编排和使用,我个人都持一定的保留意见。六个段落以叶家老宅的布局层层深入,虽然算得上是一点形式框架,然则它们与实际内容之间的关联其实还是比较叵测,尤其是与叶老师一生经历的对照,有牵强之嫌。整部片子里,叶老师一直在吟诵自己从少年直至老年的诗作,串联起讲述主体,其实导演完全可以采取更加简单的“以诗证史”的逻辑,就以叶氏诗词创作编年为纲,横向牵引出个人遭际和历史事件,从而谈到不同时期传主本人的思想转变和学术境界。这种更省力和更讨好的路线何以弃之不取,令人有些疑惑。
当然,浮皮潦草的更多理由实在也很容易理解,毕竟是敏感时代的人和事,事涉近现代史和国际关系,自有一份难言之隐。
以上缺点说完,我还是愿意推荐对叶老师本人和古诗词有兴趣的朋友们去看上一看,片子虽然有以上问题,但本身也有其可观赏的价值所在。就我的感受,比较推荐的点主要在以下三个:
第一,导演很努力地还原了古诗词的表达逻辑——意象感发之力。叶氏本人论诗词的看法很传统,盛唐诗,北宋词,都注重词句意象本身的感发之力。而导演在电影中设置了几乎一半篇幅的空镜头,对自然景物和古代文物各种细节特写,其实都是在还原某种意象感发的氛围。这种感发本身是超越文字信息的某种“模拟信号”,与或旁白或字幕的诗词原句配合起来,达成了画面和文本的联动与意境拓展,叠加了其感染力。这种体验并非总能在电影银幕上体验的,如果对古诗词本身有一定鉴赏力,更容易发现这种互文关系。
第二,虽然流于表面,但如果熟读叶老师的著作,或者是其课程的听众,应当能发现电影和叶氏学术之间的关联关系,从而加深对其观点和理论的认识。虽然其中有一些重复的文字片段,然则若能将叶老师所写的文章还原回当时的时空背景中,其实也有另外一种“知人论世”的妙味。比如其讲常州词派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的文章在文集中很突出,而这篇文章成文和讲述的背景,更能让人感受到她研究眼光与个人经历之间的关系。
第三,和导演这三部曲的核心价值有关,这些注定即将逝去的人物和回忆,实在当得上“看一次少一次”这句话。特别是迁台之后直至当今的这几十年历史纷纭中,叶老师虽然不一定是学术上成就最高深的一位,但是在那时那地,她的价值和意义或许自有其无可替代又影响深远的一面。正如电影的第六段落,无一字标题,而其中从始至终涌动的那种悲凉自失、前路茫茫之感,凡是对当今时事有所感喟者,恐怕也将心有戚戚吧。真可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由此,希望叶老师的读者、听众和学生,以及对古诗词心有向往的人,都能够去近距离地在大银幕上感受一下那些属于上个时代的、终将逝去的往日风华吧。
20201014小西天资料馆首映&陈传兴映后谈
个人感受:
1、影片是陈传兴的艺术作品,是他眼里的叶嘉莹,个人风格化很重,幽深细密。叶在映前VCR谦虚称「掬水手中月」,她只是水中的月亮,不是真实的月亮。反倒巧合了这一点:每人眼中有不同的叶嘉莹。
2、视觉影像本身有局限,无法全面展现叶嘉莹的深度和广度。背景雅乐存疑,太日式,不像中国雅乐。也许台湾导演较能兼容。
3、最好的一段还是叶嘉莹讲诗词,讲到对某些诗的具体理解时,熠熠生光,如海上朗月。把个人与无数诗人相联,与古典诗词博库神韵相联,至无限。
4、相由心生是真的。30多岁的叶嘉莹,面容清朗、宽容、明晰,没有任何遭受命运之难的留存。从年少旗袍到台湾梳着杰奎琳肯尼迪的发型,从加拿大西装到回国探亲长城上的白布衫,一路衣着看遍时代政治更迭。影片开始,叶嘉莹淡淡地说“我确实经历了人生的忧患”,但并无叹息。90多岁看年轻合影,努力分辨“第一排这个可能是我”,又抬头笑“人生如梦”。
白先勇看她高贵:“她不必……,便是贵族。”戴锦华看她崇高:“这样面对生命劫掠的方式,就是崇高……极度朴素、节制、诚挚”。
5、陈传兴取《掬水手中月》名字太好。句出唐代于良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捧起水,手心里有个月亮。像陈眼里的叶,像叶眼里的诗,像每个人心底的一块明亮。
6、归根结底是汉语古典诗词精髓。归根结底是人性光辉明亮。
7、能熟练理解和运用中国古代汉语的人越来越少。古典文化艺术的精髓在消逝。就像中国最好的字画压在故宫不见天日一样,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中国最高水平的文化,一点关系都没有。当代人看古代如同后者是一种被遗弃孤立的文化,但也许正相反,当代才是中国文脉中断裂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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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10月16日“单读”发了一篇戴锦华的评论,谈及五四遗产、女性经验,值得一读:
戴锦华:叶嘉莹与一代人的诚挚、朴素与崇高丨单读访谈 //mp.weixin.qq.com/s/50efo_8XWvtYslHa2ectmg
这不算是一篇影评吧,我对这部片子本身很有意见,真是白瞎了那么多珍贵的一手资料,最后竟煮成了一锅矫揉造作的伪文艺大杂烩。虚有框架,没有血肉,更可气的还有有意无意的造神,空洞的宏大叙事。片子既没能讲好关于先生的故事,也没讲好先生对诗词的研究和造诣,更讲不好先生颠沛流离的一生背后的时代背景,以及以先生为一个重要节点联系起来的那一群优秀学者(如顾随、缪钺、宇文所安等等)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师承。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那些穿插在莫名其妙的空镜之间的一手采访资料。
想看这类片子的,还是推荐大家去看看上海纪实当年出的系列纪录片《大师》,B站就有。
我相信很多不知道叶嘉莹先生的人看完这部片子,依然不知道先生是做什么的,她的主要成就是什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想随手分享一下关于叶嘉莹先生的一些私人记忆和见解。
叶嘉莹先生是谁?如果你不是中文系或者诗词爱好者估计不会知道。这很正常,因为叶先生不是作家,最重要的身份也不是诗人,而是学者,唐宋诗词研究的专家,而她最重要的贡献,我觉得是把唐宋诗词介绍给了普通人,为无数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打开了通往古典诗词的门。
01
在我已经慢慢变淡的文学记忆中,先生是一个非常生动的人,这跟对学者的刻板印象不一样。先生是一名女性学者,女性学者本就不多,除了叶先生之外,杨绛先生也是,她们的著作都有一种区别于男性学者的生动和灵性。
刚接触到叶先生,是在大学唐宋文学的课上,我们当时古代文学课的老师也是女性,她说你们应该去看看叶嘉莹的唐宋词解读,她跟别人解得不一样。
比如韦庄的《菩萨蛮》中有“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两句,是美人劝情郎早日归来之语。“绿窗人似花”明显是以花喻人,一般男性的解读都是美人如花一般美好,但叶先生说美人以花自比至少有两层意思,一层当然是指姣好的容颜,另一层是暗指容颜易老,劝君珍惜。
只看到花的美好是男性视角,能看到花的易逝就非常女性视角了。小王子可能会遇到很多玫瑰花,而这朵玫瑰却只能绽放一次。
而词很多时候是需要用女性视角去解的。
我还记得刚进大一时,在学校针对研究生的阅览室里看叶嘉莹和缪钺合著的《灵谿词说》,一本很旧的书。当时不知道叶嘉莹和谁,更不知道缪钺是谁,这本书是当工具书一样来查找阅读的。
后来学习诗词鉴赏买的多半是叶先生的著作,因为她的讲解读起来就是有灵性,而且很容易进入,不是必须坐在案头一板一眼洗耳恭听的那种。叶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是我唯一包了书面的书,因为真的翻看了很多次。
对诗词有兴趣的朋友,找叶先生的唐宋词选讲作为一个入门是个很好的选择。
02
这部纪录片,我认为到引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那里才算慢慢入了港的。
王国维即片中叶先生口述时不止一次提到的“静安先生”,是研究诗词绕不过去的泰斗级人物,他的《人间词话》是一本关于诗词的美学著作,无一字不经典。
“要眇宜修”四字很难解释,它出自屈原的《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形容一种纤细幽微之美,就像先生在片子里说的,在这里表现一种言所不能言的情感。
“诗言志,词缘情”,这是古人对于诗和词最基本的区分。对于人类复杂的精神世界而言,诗是开阔通达的前厅,词则是曲径通幽的后院,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只有在词中,作者才能放下身段,回归到人本身去抒发情感。
片中也讲到了朱彝尊的《桂殿秋》以及他与小姨子之间世所不容的爱情,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评价这首词说,自古写爱情从没有这么好的: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轲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短短27字的词之所以好,不仅因为他描写了世所不容的爱情,也描写了前所未有的爱情。
古代词人描写的爱情诗,多是与歌女妓女之间的,像《花间词》中,很多都沦为描写肉体之爱的淫词艳曲。写与妻子之间的基本没有,顶多是悼念亡妻之作,像苏轼的《江城子》,贺铸的《鹧鸪天》。而谁敢描写与别人妻子之间的爱情?没有,朱彝尊是第一个。
大学时老师说过,清代文人最适合拍成电视剧的当属朱彝尊,而让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为人熟知的,正是叶嘉莹先生在她的著作《清词选讲:朱彝尊》中的讲解。
朱彝尊是清代著名的经学家,有名的大才子,然而年青时家道中落,连聘礼都拿不出来,只能入赘冯家。婚后也无谋生的本领,在冯家受尽白眼,只有妻子的妹妹一人非常敬佩姐夫的才华,两人情意相通,而两人的爱情,大多发生在小姨出嫁又回到娘家住的时候。
《桂殿秋》是在他们一家人逃难途中写下的,词中的恋情表现得非常婉转而深情,可算是“发乎情,止乎礼”。
共眠一轲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共眠”一句有两个意象:“轲”和“秋雨”,这两句表面是写实的,却深藏着作者爱而不得的心结。
当时为了逃难两人在一条船上,当然船上还有很多其他人。“轲”即“船”,我们常说“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船在这里象征着一段共同的生命历程。
词人当然想与所爱之人同船而度,共枕而眠,然而他们不能。淅沥的秋雨是极富江南特色的意象,秋雨可以掩盖一夜无眠之人的思念和眼泪,也可以替他们落泪。
“小簟”指小席子,“轻衾”指薄被,他们两人都在寒冷之中,都不能成眠,但他们能共枕而眠吗?当然不能!能互相诉说思念和心事吗?也不能!你要忍受你的孤独和寒冷,我也要忍受我的。虽然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恋情,作者却写得含蓄而庄重,使得这段不伦之恋显得很有尊严。
叶嘉莹先生在片中也极力推崇了这两句词,她说这两句写出了人类最深层次的孤独,英文叫solitude,这种最本质的孤独是可以跨越文化和时空而相通的。
诗词在叶先生的解说下可以重新绽放有血有肉的生命,不再是故纸堆里无人问津的陈词滥调,就像先生说的,传统的东西这么好,我当然要把它讲给年轻人听。
03
叶先生提到“弱德之美”,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对林黛玉的两句描写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这娇花和弱柳并不是气息奄奄的,它们蕴藏着纤细而绵长的生命力,可能正是所谓的“弱德”。
要说现实中谁有几分黛玉的风骨,我觉得叶先生有。她少女和少妇时期的照片那么美,作为叶赫那拉氏的后裔,她确实一看就是天生的贵族。
但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点疏离感,似乎不想与这个世界靠得太近。有学生回忆她说,叶先生给我们教课的时候只有30几岁,她很紧张,眼睛都不敢看我们,但她的声音多动听啊,会让人完全沉浸进去。
先生出生于1924年,正是军阀混战的乱世。这个时代出身的人多经历过我辈不能想象的跌宕起伏的人生,这其实是我在片子里最想看到的,可惜不知道是因为讲述的原因还是意识形态的原因我没能看到,连先生被采访时到底是几岁都不知道。
因为之前没有仔细了解过先生的生平,我只大概知道了她青年时经历了日本侵华,国破家亡,母亲早早离世;婚后来又在台湾遭遇白色恐怖,丈夫被关,一个人养大了两个女儿再加照顾老父;后辗转加拿大、美国多个国家教学,中年遭受丧女之痛,直到2014年才正式回国定居。
她常引用王国维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也是她自己的写照。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是不是颇有《葬花词》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觉?
先生承受过的苦难,远比我们能看到的要多得多,她为杜甫的《秋兴八首》作的注解,也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注解。这乱世浮生对于一个弱女子已经够难了,何况她还有一颗具有超凡感知力的心,连风吹草动的细微都能捕捉到。席慕容说叶嘉莹先生是诗魂,曹雪芹也用这个词形容林黛玉。
但现实中的先生要坚韧得多,老年的先生在接受采访时,声音那么洪亮清晰,眼神也不再逃避,她轻描淡写地讲述了女儿的去世,父母的去世,旧屋被拆等等无法言说的往事,就像在从容地讲述一本旧书的内容,而在吟诵诗歌时,她那么投入,好像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完成必须完成的使命。
全片最让我感动的地方,是对她多年的好朋友刘秉松的采访。她说当知道叶嘉莹的女儿女婿双双离世时,她不知道好友怎么能承受这样巨大的打击。但几天后她就来上班了,看到我们只是眼圈一红,然后继续上班。人世间能承受不能承受的苦痛,她似乎都用诗词克化了。
克化这个词用得太好了,弱德之美看上去弱不经风,实则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克化一切。
诗歌与先生,互相成就了。
先生有一篇谈吴文英词的文章,叫《拆碎七宝楼台》,用在结尾非常合适,先生用自己的学问和人生告诉我们,文学不是七宝楼台,古典文学不该被束之高阁。
文学对人生是有现实意义的,它离我们很近。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有人会很好奇,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当导演)是个苦活。我自己心里面也有很多构想,很多剧本,但我知道现在不太可能去完成那些苦活。拍《掬水月在手》已经非常辛苦了,辛苦到你不想再这样了。”
前些天,活字文化和前员工的劳务纠纷在文青圈里闹得沸沸扬扬,一度把《掬水月在手》这本书的豆瓣评分拉低到3.9。
好在这股怨愤没有影响到电影《掬水月在手》,不公平的事,肯定要通过法律来解决,但电影的分内事,还是得赶紧说说。
和导演陈传兴老先生聊年岁更长的诗词大家叶嘉莹老先生,已经是数周前的事情,当时陈导做的采访有很多,对于叶嘉莹老先生的粉丝,电影幕后已足够丰满。
而我私下的愿望却是,在通过聊叶嘉莹先生,我们可以打个回弯,回过头来,触探一下当下台湾电影行业里“非职业导演”陈传兴老爷子的所思所想。
毕竟,我们做的是第一导演,我最想知道,陈传兴导演自己的表达性在哪里,对现世与现实的看法。
结果聊到这个分裂的世界,一发不可收拾。
“(受疫情影响)全世界经济层面上会有大量的纾困政策,其实就是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用了,饮鸩止渴。这里面有很多令人两难的困境,变成一种悖论了。你要接受这个,你不接受你会更惨,可你一旦接受这个,那会有另外一种困境出现。
不光是制度上和基础建设上的,同时还有人跟人之间的伦理上的问题,人跟人之间开始有了社会距离,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稀薄化。还有媒体中的伪新闻的大量扩张,这之间显露的是一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各种灰色、黑色的邪恶的乱流。
当大家在讲疫情打破了全球化的状态,其实刚好相反,它造成了另外一种全球化,一种负面的全球化,是一种全球化的阴影的扩散。”
听起来,无解而绝望啊。
这就需要《掬水月在手》这部电影来救世了。
“叶先生一世多艰,在近百年的波折、苦难、挑战、困厄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时地飘过这三个大问题,都要做一些抉择。我想这也是你们当下每天都会面对的,我能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够有什么希望?这也是从当下从一种道德责任,一种对未来的期望。”
本篇采访8000字,读起来需要花点时间,但我想,它极其有益。
法兰西胶片:您为这部电影先后对叶嘉莹先生做了17次采访,预想中是这么多的工作量吗?
陈传兴:原本预想再多一点,鉴于叶先生的年龄,还有她的血压问题,再加上我们从台湾到天津南开的路程,有经费考量,各种因素吧,最后就变成17次。但量已经够大了,足以涵盖这部电影。
我每次访问都会先准备各种提纲,叶先生说可以了,你们过来,我们就从台湾把团队带到天津,所以这17次不是即兴的,都有蛮详细的过程。
法兰西胶片:叶先生为什么忌讳呈现自己的生活?她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按理说心态会更释然啊。
陈传兴:也不能说忌讳,简单讲,就好像她写《红蕖留梦》一样,她唯一认可的口述传记。其实很简单,就好像我们每个人被拍照的时候,会有摄影机意识或相机意识。每个人觉得自己会被记录下来了,多多少少有一种不自在。
对于叶先生来说,那么高龄,又那么德高望重,她不希望被记录下来的东西造成别人对她的误解。她绝不是故作矜持或做作,绝对不是这样。
你也知道媒体在最近这几年,会有很多很怪的报道出来,对于一个年近百岁的学术大家来说,她会有一些不安,因为她不知道拍摄的角度是什么样的。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一直在工作,一直在整理自己的学术论文,每次采访她都说我们占了她太多时间。在这些因素下,她才会排斥。
法兰西胶片:但我们仍看到她几个生活画面,比如她总觉得眼前有一根头发,还有风扇在吹她,她说不要再吹了。
陈传兴:还有吃饭。
法兰西胶片:嗯,她在那热饼,所以这些镜头是叶先生允许呈现的?
陈传兴:对。这完全跟叶先生不太一样了,环绕着自己一整天的生活,各种点点滴滴,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呈现。
法兰西胶片:我就在想,既然有这些镜头,为什么不能顺着再多放一点点进去,篇幅更长些?
陈传兴:这些生活的东西,有鉴于跟整个影片的叙事无关,所以就没用上。但是我觉得用点状的,或者一种跳跃式的小片段,就一瞬间,只要做得到核心,我们是可以看到叶先生日常生活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面,我想也就可以了。
其实她的生活很规律,就像康德那样的人,每天作息非常固定。她是住南开大学里的宿舍,每天固定时间起来,就开始念书写东西,吃饭,最大的娱乐就是看电视新闻,有没有在看剧我不晓得,然后就午休,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她非常克己以俭。
法兰西胶片:她平常情绪会有一些起伏吗?
陈传兴:偶尔会有一些起伏,血压的问题,或者有时谈到一些过往,让她有一种情感上的波动,比如谈到父亲在加拿大突然脑中风、过世,她在大雪中去叫车,叫不到,最后是另外一位老师来找她;包括她的大女儿过世,这些蛮让她情绪高低起伏的。
还有她谈到1974年回祖国,她那种情感起伏是她写出了《祖国行》的长诗,电影里也有出现。还有她在牙医那里,医生治疗她的牙,她却在想诗句,你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情绪上的波动。
法兰西胶片:叶先生,还有包括您自身,怎么看待死亡?
陈传兴:叶先生我不敢讲,这涉及到她个人,我不便多讲,也没有资格替她发言。
我自己对死亡有非常高的兴趣,我做的很多事情都围绕着死亡在打转,包括我的摄影展,里面有一大部分是拍丧葬的坟场。
死亡是我自己的哲学课题,很正常,就像海德格尔他们一样,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们要如何面对这种终尽。中国《礼记》丧礼也都是处理死亡的问题,孔老夫子也一直被问及,庄子会开骷髅的玩笑,这都是死亡。
在魏晋南北朝那种动荡不安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最大的娱乐是什么?喝到醉醺醺,把衣服脱光,唱挽歌,挽歌就是哀歌,为死者哀悼的歌。这是他们最大的娱乐。因为生命随时都会消失,挽歌可以用来抚慰心灵。
法兰西胶片:刚才咱们说1974年叶先生回国这一段,电影里并没有做更详尽的社会描写,而从现实情况来说,叶先生回大陆后被台湾封杀,这反而在某个层面让电影产生主旋律的感觉。但这个所谓的主旋律,和叶先生回国的情感,并不是一件事,不知道您怎么看?
陈传兴: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时候她当然不知道整个10年风波,可是我们能看到她1949年离开中国后,跟她1974年再回到的中国之间的巨大的变化,对她来讲是一个翻天覆地的进步,所以她会写下那么长的《祖国情》,以及会谈《艳阳天》,那是血缘上的情感多于在政治上的考量。
确实跟现在的主旋律不太一样,她纯粹是自己情感上面的,很深层很深层的东西。所以她才会看到亮亮的灯,想到长安大街,就开始哭了。一回到北京,她就想去找顾随老师,然后才发现顾随老师已经往世很久了。
这讲起来,有很多悲痛。但她还是一样的,她觉得这情感没办法抗拒,一种在历史上产生的每个人的命运,你一定要去承受,一定要去面对的,这个真的是不简单。
法兰西胶片:其实她这个才是爱国主义对不对?
陈传兴:我们用狭义的爱国情绪来说,就国家的定义来讲,这是一种祖国的血缘文化,简单讲就是故国情怀。所以我在很多访问里一直强调,整部电影其实是一个返乡之旅,回自己的故乡去追寻,她不断地在做这种回乡的努力。
法兰西胶片:刚才说到叶先生每天都看电视新闻,如果只看电视新闻的话,我想知道,她对当前的环境,能触达到多少?
陈传兴:我知道你问这个问题的意思。叶先生对这些是很清楚的,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她在南京的时候,觉得上海国民政府贪污腐败,写下了一些批评当时社会上的,1945年到1949年之间比较不堪的国民政府的东西。
那个时候,她还带着年轻热血的情绪,到台湾以后,经过种种白色恐怖的激荡,再到她自己生命里面的家庭变故,所有的这些,她都要扛过来。之后,她其实可能就把很多的对于外在的东西,用一种婉转的情绪,烙在自己心里面,再去思考。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最近常提到的就是康德,海德格尔在整理康德的形而上学,就是《纯粹理性批判》那本书,他反复强调康德的三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就是,我们能够做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第三个问题是,我们希望做什么?我们能有什么希望?
叶先生一世多艰,在近百年的波折、苦难、挑战、困厄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时地飘过这三个大问题,都要做一些抉择。
我想这也是你们当下每天都会面对的,我能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够有什么希望?这也是从当下从一种道德责任,一种对未来的期望。
《掬水月在手》让我们看到所谓“弱德之美”后的一个很大的意义——如何去寻求自由的最大的可能性。
就好像唐朝的绝句、律诗,格律那么严谨,而所用的字词又那么少,可是它达到了最高度的美学上的最大的超越性,那是诗人个人生命的一种超越,也就是一种最高自由的表现,而不为这个格律所限制。反倒因为格律,成为自由产生的原动力。
我想我应该回答你的问题了吧。
法兰西胶片:那就意味着时时刻刻做平衡,做智慧上的抗争,做情绪下的理性,这是无涯之为。
陈传兴:当然,这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但这三个问题不只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哦,更重要的是实践,你怎么在生活里寻找,回到实践理性的可能,这当然是一件很痛苦很纠结很不容易的事。
法兰西胶片:我常常觉得无解。
陈传兴:在当下的环境来讲的确是一种很大的困惑,在面对一种历史时刻的时候,反反复复会出现这样的事,德国魏玛时期也是一样,汉娜·阿伦特讲的“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她去听艾希曼审判的时候,自己回过头来思考,觉得康德讲的“极端的恶”是否是不够的,不足以去解析。
我觉得the banality of evil还少了一个东西,它后面还隐藏着某些恐惧跟妥协。汉娜·阿伦特没有再继续往下走,这也是让我困惑的地方,因为我对她做这方面的东西一直很熟悉,很多人也都在问和你一样的问题。
法兰西胶片:而且不光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分裂。
陈传兴:嗯,现在这个世界正经历很极端的大的变局,我们看到非常疯狂的极右派,极端不理性,特朗普,菲律宾,普京,等等,各国都是,其实已经是普遍世界现象了。
法兰西胶片:明明从常识来看是荒谬的,蠢笨的,反智的,现在这些竟然都变成了标准。
陈传兴:我觉得还不是一个标准,标准我觉得只是一个表象而已。它下面有更深层的很多推动,造成这种表象是一种不可阻挡的逆流。
就像我们面对当下的疫情一样,现在很多人开始思考,疫情带来的影响到底有多巨大,它会改变多少人类的历史命运,这个才让人觉得更深层的不安,而不仅是疫情所带来的对于生命的威胁,对于整个瘟疫造成普遍人类跟自然的灭绝的这种经验性的生命个体,而是一种更长远的破坏、改变、极端主义。
现在有很多人开始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没有人能知道它到底会怎么样。
法兰西胶片:是的,如果说这件事最初的起点,也就是官僚或体制的弊端,可到现在,反而又是体制将灾难控制住了,那这其中的人类,到底在信奉什么啊?
陈传兴:对,你讲的也是一种有归纳的有趣的问题,如果只是说中国大陆的话,你刚才用“官僚”这个词,但我一般是用“国家管理”。现在全世界都观察到一个现象,因为这一次的疫情,全世界各个国家他们的国家权力开始大量扩张。
以前这种公共卫生,应该是国家跟整个社会之间彼此互动来做的,可是因为这次疫情来得非常急猛,原本社会的公共卫生的机制、政策和公共舆论全部束手无策,这时候,国家势必要进来挽救生命,或做出一个适当对应的策略。无形之中,在公共卫生这个层面上,国家的权力机制就变成扩张了,变成“大国家”。
在西方的民主制度里面,他们也看到了这一点,可是又不得不接受。不止在公共卫生,甚至在经济层面上会有大量的纾困政策,其实就是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用了,饮鸩止渴。
大家都知道,这个造成以后很大很大的不良后果,这是没办法的。这里面有很多令人两难的困境,变成一种悖论了。你要接受这个,你不接受你会更惨,可你一旦接受这个,那会有另外一种困境出现。
这是一个全世界全人类所面对的巨大的挑战,而且不光是制度上和基础建设上的,同时还有人跟人之间的伦理上的问题,人跟人之间开始有了社会距离,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稀薄化。还有媒体中的伪新闻的大量扩张,这之间显露的是一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各种灰色、黑色的邪恶的乱流。
当大家在讲疫情打破了全球化的状态,其实刚好相反,它造成了另外一种全球化,一种负面的全球化,是一种全球化的阴影的扩散。
我基本上是想详尽地补充一下你刚才提到的疑惑,你多少能感受得到后面的后果,巨大的冲击。
法兰西胶片:您知道吗?《掬水月在手》的某种情绪,就好像能和今年这些波折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
陈传兴:对,就是扣在一起,好像对当下有一种提问,提问之后,又自言自语,说出了某一种可能。很奇怪,自己有时候想想也会起鸡皮疙瘩。
法兰西胶片:最后《掬水月在手》做完样片的时候,叶先生还提了什么意见吗?
陈传兴:提了很多,哪些地方可以,哪些地方不可以。我们至少给她看过3到4次的样片,有几次不是只在电视荧幕上看,在天津,我们租一个放映间,电影院里的那种小厅,用4K放给叶先生看。
最令人震撼的是,她看完说,不错不错,结果第二天,她提出一个要求,让所有人都差点没吓得直接晕倒——她说,把她在电影里面出现的所有画面全部拿掉。
法兰西胶片:妈呀。
陈传兴:我当时好像五雷轰顶一样的,这怎么得了!最后通过好多人的沟通才解决,这是一个最刺激最吓人的经验。
法兰西胶片:您事后分析,她当时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陈传兴:其实多少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当你第一次看到别人拍你,你第一次面对自己,听到别人录你的音,你会不会觉得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对于叶先生这么重要的学术大家,这种不自在,当然会产生一种更让人怀疑的,我是不是要把我自己都觉得不自在的这种形象给观众看到,这是可以理解的。
法兰西胶片:最后叶先生怎么克服的呢?
陈传兴:通过不断沟通,我们都已经投入这么长时间,这么庞大的资金和努力,照叶先生这样的意思下去,这个片子就被毁掉了。
这也是叶先生非常好的一点,她当然没有用这样的字眼,她等于说,好吧,那就牺牲一下,接受了。大概是这样的,照顾后辈的一种考量。
法兰西胶片:您觉得《掬水月在手》对叶先生有没有疗愈功能?
陈传兴:叶先生已经对人世间的所有的求生欲或占有欲,全看淡了。
你看,她裸捐自己一生的几千万的财富给学校,但她不希望我们提这事,导致我们只能用字幕稍微点一下。她比较关心的是诗词以及诗词的吟诵可不可以源源不绝地流传下去,就像她在电影里讲的,如果好的东西没有传递下去,她就对不起前人。她是这样子想的。
反而电影上映后,我自己倒是非常欣喜。
因为整部电影很悠缓,又有那么多的空镜,我嘴巴不讲,但是我在团队面前我就装,我说,没问题一定会有人看,其实我心里是打退堂鼓的。但经过路演,我发现这个努力真的有回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国内观众的水平蛮高的。
法兰西胶片:哪怕只有1%的观众会接受,但这1%的观众应该是调动出来了。
陈传兴:确实是,我们是一个小小涟漪,这个涟漪一直在扩散,我没想到我们不仅撑过一个礼拜,还继续大步向前迈进。但我这儿就有一点不太好意思,我们是不是占据太多媒体曝光量了?
法兰西胶片:我很好奇,您现在自己生活中看电影还多吗?您还会看什么样的电影呢?
陈传兴:这个我可以回答你,电影其实是我的第二生命,我每天晚上一定要看一部电影。在奈飞之前,我每天都要看碟片,没有停过。
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白天写东西、念书,不是已经很累?但是对我来讲,看电影是我另一个补充能量、修养休息的一个方式。
这个当然归因于我在法国那10年生活,我在那看了将近1万部电影,那是我快乐的10年。那时候法国的电视台每个礼拜都会放艺术电影,因为是国家电视台,没有广告,你可以把它播放的影片录下来,所以我还带回1500部电影的VHA磁带回台湾。
法兰西胶片:1500盘磁带?这得装多少箱啊?
陈传兴:那种船的货柜,我装满了半个货柜。我没有家具,只有书跟这个VHA磁带,书也有几万本,你可以想像,一个小型博物馆了。
法兰西胶片:您对看片有选择吗?做纪录片的话会不会多看一些纪录电影?
陈传兴:都不一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养虎为患》那套纪录剧集,非常好的纪录片了。还有一部《纽约时报》制作的记录电影叫《父,子,兵》,是讲一个阿富汗的美国的退伍军人跟他们一家的故事,导演耗费十几年的时间慢慢地记录一家子,看得你眼泪绝对掉下来。
像《西部世界》《我的天才女友》《权力的游戏》这些我也看。我在法国我看电影我不是只看艺术电影,我是一直在鼓吹美国B级片,我看得津津有味,因为里面可以产生出非常多的电影创作上的可能性。
法兰西胶片:其实今年还有一部纪录片,涉及到文学与近现代史,就是贾樟柯那部。
陈传兴:我知道那部电影,叫《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吕梁文学季的时候就在那里拍。
我一直没机会看到,因为它世界首映在平遥,我也知道平遥刚出现很大的动荡,就不去细说了,这是另外一种“你的无奈”。
法兰西胶片:这次平遥我去了,我一直在那。
陈传兴:是吗?
法兰西胶片:对,大家都很震惊,我就……
陈传兴:你都哑口无言吧。
法兰西胶片:今后电影文化该怎么推动呢?完全是一大堆问号。
陈传兴:你对波兰电影熟吗?
法兰西胶片:您就说哪部片子吧?
陈传兴:波兰还在华沙公约的时候,在整个瓦解之前,像安杰伊·瓦伊达的电影,最早成名作《钻石与灰烬》,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类似于这样的电影,或者那时候东欧的一些新电影,捷克、匈牙利等等。比较晚的就是基斯洛夫斯基,他属于瓦伊达的后辈,拍了《十诫》,我建议你可以看一下《十诫》,然后你来回想一下,或许可以给出一些答案。
我最近接触到俄国电影,我一直以为国内拍这些战争片是受好莱坞的影响,用好莱坞的技术,像《八佰》,但我看了俄国最近的战争片之后我才发觉错了,其实从苏维埃一直到今天,俄国战争片是一个最主流的类型,国内还继承了这种社会主义的所谓苦难国家、苦难民族的基调。
有一些年轻的俄罗斯导演他们拍的艺术电影都太伟大了,会有新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出来,不是不可能的,拍《利维坦》的安德烈·萨金塞夫,这些我都有在看。
还有我现在爱死贝拉·塔尔了,最后的大师。
法兰西胶片:吃土豆吃了10分钟(《都灵之马》)。
陈传兴:对,贝拉·塔尔的助理导演都能拍出《索尔之子》那么伟大的电影。
法兰西胶片:我完全感受到您对电影的狂热,最后我想问,您会把自己当成一个职业导演来看吗?您跟台湾电影圈还有密切交流吗?
陈传兴:最紧密的互动就是制作了六部《他们在岛屿写作》那段时期,那时候跟那些导演都有非常紧密的互动,我们每个月都会开会。
基本上我不是一个职业导演,我那时候想拍电影,我也跟侯孝贤、杨德昌都认识,但不是很熟的朋友。刚开始我们有一阵子想要合作,拍我自己的一个电影,他们来做制片,后来没有形成。
我也在中影跟小野(台湾作家、编剧,小说代表作《蛹之生》,编剧代表作《恐怖分子》)合写了一个本子,要导一部片子,后来也错过了。之后我就跟电影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在学校教书的老师。
所以有人会很好奇,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法兰西胶片:您希望导演这个工作在您身上是一个可持续性的工作吗?
陈传兴:你看我到法国念书就为了想拍电影,回台湾也是想做导演,结果没那样的机缘,就只能看电影。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也完成了我自己的所谓“诗的三部曲”,觉得愿望也算是完成了。
至于以后是不是有可能再拍,说真的,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因为拍摄电影你也知道,剧本或者形式上美学上的表达,对我来讲不是问题,反倒是那些资本、团队,这是会耗掉人太多的精神。
法兰西胶片:导演是个社交体力活啊。
陈传兴:是个苦活。我自己心里面也有很多的构想,很多的剧本,但我知道现在去完成那些苦活其实不太可能。拍《掬水月在手》已经非常辛苦了,辛苦到你不想再这样了。不是说拍摄的过程苦,而是在团队的组合、构成,还有寻找资金去克服这些困难,那真的很辛苦很辛苦,一个环节一个环节。
有时候我都会想说我现在已经年龄一把了,我是不是应该要省下时间做我自己的研究,写我自己的书。因为我身体也不是非常好,也出了一些情况。
法兰西胶片:明白。
陈传兴:谢谢你,你问得很专业。
法兰西胶片:谢谢,一晃跟您聊了90分钟。
陈传兴:对,我也很开心,你问的都很切题,不是问那些肤浅或者套路的东西,非常厉害。
法兰西胶片:谢谢您,您多保重身体。
陈传兴:也感谢你,你也要在一个不确定的年代里保持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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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学者叶嘉莹的传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登陆艺术院线首映。
在公映之前,影片进行了一系列点映活动,有影迷感喟于纪录片将叶嘉莹丰富复杂的一生融于云淡风清的讲述;也有评论认为这是影片的不足之处,线索太多而缺乏聚焦。但对于这样一部文学纪录片来说,它无疑在公映前已经吸引了诸多关注与讨论。
实际上,《掬水月在手》是导演陈传兴《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系列纪录片的一部最新作品。而文学纪录片这一独特的形式,为何能吸引人?当文学与影像融合在一起,它们又能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影片公映前,我们采访了导演陈传兴,总制片人廖美立,制片人、副导演沈祎等片方主创,共同解析文学与影像碰撞背后的故事。
撰文|肖舒妍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新京报书评周刊,欢迎关注。
2011年4月,6部以“他们在岛屿写作”为主题的文学纪录片在台湾同时上映,看似小众的题材却在院线接连放映五周,票房突破400万新台币(折合人民币约88.6万)。这6部分别以林海音、余光中、郑愁予、杨牧、周梦蝶、王文兴等文学大师为主角的传记电影,不仅搅动了台湾文坛,成为当年台湾地区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也在两岸三地悄然流行。
《岛屿》系列在大陆的正式公映要等到两年后的2013年。但是心急的大陆观众早已通过盗版碟一睹为快。“影片在台北书展正式发行后,一个礼拜之内,大陆就有盗版碟了。我在北京三里屯能看到精装版盗版,去旅游时在青海也能看到盗版,回到广州时还有同事告诉我,一个卖盗版碟的老板说他把这六部都看了。”《岛屿》系列的总制片人廖美立早年在接受采访时曾笑言,《岛屿》之流行可见一斑。
2014年,总制片人廖美立和总策划兼导演陈传兴携《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再度归来。这一次,他们将镜头聚焦于白先勇、林文月、痖弦、洛夫、西西、也斯、刘以鬯这七位大师,除了台湾本岛作家之外,也涵盖了在香港写作的西西、也斯和刘以鬯。
这13部文学纪录片,在豆瓣标记看过的观众不过千人,评分却高居不下。《痖弦·如歌的行板》评分为9.4分,《周梦蝶·化城再来人》也高达9.1分,尽管在这部影片之前,大陆少有人知周梦蝶所为何人,首部简体中文版周梦蝶诗集《鸟道》在2015年才借影片之风正式出版。而在B站,这个系列的影片每天都有新的弹幕出现。更有影评网站,以《每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我强烈安利你看看这片》为标题,来介绍《岛屿》系列。
今年,以诗人叶嘉莹为主角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于10月16日正式上映,依旧是陈传兴导演、廖美立制片。与其说是《岛屿》系列的延续,陈传兴更愿意把《掬水月在手》与《郑愁予·如雾起时》、《周梦蝶·化城再来人》一起,合称为“诗人三部曲”——“郑愁予是诗与历史,周梦蝶是诗与信仰,叶嘉莹是诗与存在。”
正式上映之前,《掬水月在手》在今年上海电影节和北京电影节展映时已经收获了一定好评,一票难求。相较于周梦蝶等“小众”的台湾诗人,叶嘉莹于我们而言并不陌生,她桃李天下、著作等身,时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也早已出版了个人传记《红蕖留梦》、《沧海波澄》。这种情况之下,文学纪录片吸引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
以文学大师为主角的纪录片,凭什么吸引不爱读书的人?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好吃就行了,何必要看生蛋的鸡是什么模样?”即使鸡蛋好吃也大可不必认识母鸡,那么连鸡蛋都没吃过,又怎么会好奇母鸡?
答案可能是,这只“母鸡”本身就足够有趣,而纪录片又充分地展现了它的有趣。
例如皈依佛教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诗人周梦蝶。一方面他的物质生活简朴堪称艰苦,清晨五点半起床,用同一块发硬的抹布先擦桌、后洗脸,早餐一碗青菜挂面加鸡蛋,三个馒头权当午餐加晚餐;另一方面,他的精神世界却自由堪称猖狂。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要的女人必须是完美的,世界上只有观世音完美,而观世音是不嫁人的。”南怀瑾批:“痴狂中打滚。”他又写:“我可以说是一点条件也没的人,却要求完美的对象,可说很可笑。”南怀瑾又批:“也知可笑,故可作一浪漫诗人。”影片中翻出这本旧日记朗读的陈玲玲女士,一边读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为老友的可爱忍俊不禁。
周梦蝶在台湾诗坛早有名气,在大陆却寂寂无名,作品少有出版。直到《化城再来人》上映,观众才认识并爱上这个固执、可爱的老头儿,进而希望阅读更多他的作品,促成了首部简体中文版周梦蝶诗集《鸟道》的出版。这是“母鸡”有趣,才引来更多人想吃它下的“鸡蛋”。
而叶嘉莹先生虽然早已闻名,在大众心中却始终和她传播、创作的古典诗词一样,留存着“阳春白雪”一般的形象,高雅、美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掬水月在手》一片,却将镜头拉近,展现了她作为“凡人”的一面。
开篇的一串空镜之后,叶嘉莹在影片中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工作人员帮她量血压、别耳麦,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把耳麦藏在她后颈衣领之下,她却带了点着急笑嘻嘻催促:“不用藏啦,又拍不到我背后。”而另一个镜头,在工作人员轻轻别过飘到叶嘉莹眼镜上的发丝时,她顺势捋了捋头发,骄傲地说:“我头发多吧?这可都是真发,上回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戴了假发,我本来头发还要多,上个月跌跤摔到后脑勺掉了不少。”
人前的叶嘉莹端庄,也爱美。镜头中她总是穿着得体,一条高领旗袍搭一件对襟开衫,为了整体服饰的和谐,两个小时的影片中,她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眼镜链就出现了三条。
但离开学生和友人的目光,私下的叶嘉莹,96岁还带着些孩子气。制片人兼副导演沈祎记得,一次接叶先生到北京录音,工作结束之后,叶先生邀请陈导演到房间里聊天。因为在拍摄之外,团队关掉了所有摄影机,而叶嘉莹就坐在床尾,放松地晃着腿,“像个小女孩在荡秋千”。
导演陈传兴最遗憾没有剪入成片的,也是一个相似的画面:叶先生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夏夜,她和父亲铺着凉席躺在老宅四合院的树下,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父亲就教她认识天上的星座和星辰,讲到这一段时,她手指着天空,眼睛痴痴看着上方,“哇哦,你就觉得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夜,她面对的星辰星空,其实也是她之后的生命历程,诗的星辰、诗的宇宙,就在她的手指里面。”
《掬水月在手》在北京的一场点映结束之后,一位观众悄悄告诉制片人廖美立:“这部电影让我想到了我奶奶,我奶奶和叶先生一个年纪,等影片上映,我一定要带我奶奶一起来看。”
这部纪录片,让我们意识到,叶嘉莹是著名诗人、是博士生导师、是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也是一个普通的老奶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是坐在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坛,而是活在凡尘里经历和我们一样的喜怒哀乐。
文学纪录片,自然离不开对文学的讲述。但《掬水月在手》不是对诗歌的文本分析、逐字解读,也不是叶嘉莹诗词的风格概括、名篇推荐,而是把诗歌,还原为诗人生命的流淌,通过对叶嘉莹生命历程的展现,试图以此更深刻地理解她的诗词创作。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哭母诗八首》)
这是叶嘉莹17岁失去母亲,亲耳听到母亲入殓时钉子钉在棺材上的声音,悲痛欲绝后地质问苍天:为何这样吝啬,让母亲在44岁时便撒手人寰?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春。”
这是叶嘉莹上世纪50年代在台湾遭遇白色恐怖,带着尚在哺乳的女儿被抓、丈夫入狱三年、几多漂泊后在梦中浮现的联语,是她潜意识中对离合聚散不由人、海棠憔悴好景难常的感伤。
影片特别呈现了两句词跨越两岸、相隔十余年的佳话。叶嘉莹在北京辅仁大学读书时,师从顾随。一次在课堂上,顾随引用雪莱《西风颂》中“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写下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料”两句词,却并未完成全诗。
叶嘉莹课后借这两句凑成了一阙《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
撇开烦恼即欢愉,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
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多年以后,顾随之女顾之京整理父亲遗作,发现在1957年同样用这两句次填了一阙《踏莎行》: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
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
眼前几日风光好。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师徒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选用了同一个词牌,同一个韵脚,所用意象也隐隐相似,竟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唱和。在电影中,导演选用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声,分别吟诵这两首词,错落地剪辑在一起。笔者仿佛看到叶嘉莹和顾随先生跨越时空在推杯换盏、吟诗作赋,师生的默契体现在了诗词之中。
但副导演沈祎提醒道,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与叶嘉莹、顾随毫不相干的两位后来人,在多年之后重读他们的诗词,在词中寻找自己的感受。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能从一首词中窥见自己,这可能也是诗歌本身隽永的魅力。
叶嘉莹曾提到,自己在五十年代生活最艰难时期,是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中的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猛然惊醒,意识到人世间的因缘、业缘和遇合都各有因果,于是她决定坦然承受,不再计较。时隔多年,她再去查这首诗,才发现当时是自己的误读,王安石的原句为“众生造众恶”,但这全然无改她从诗歌中获得的慰藉。
“你是否曾在叶先生的某首诗中看见过自己?”我问导演陈传兴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给出了《向晚二首》这个答案: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踪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这两首诗作于1978年,在电影中亦有出现。彼时身居加拿大的叶嘉莹向国家教委写了一封信,申请回祖国教书,但尚未收到回复,去留未定。散步时的归鸟激起了她无尽的思乡之情,想到自己年过半百却不知何时才能归乡,她写下了这两首绝句。
而陈传兴曾留学海外多年,在法国的第十年,他必须要作出决定,是留在国外,还是回到台湾。最后,他选择回到故土,因此对于叶嘉莹的感受,他可谓心有戚戚。
诗词带来的强烈共鸣,可能正是《掬水月在手》与一切诗歌的魅力。
尽管有这样的亲近与共情,真正“看懂”《掬水月在手》却并不容易。
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看似云淡风轻,叶嘉莹的讲述也始终笑盈盈、慢悠悠。尽管她的人生远非如此波澜不惊。但即使提到女儿女婿的车祸,叶嘉莹也是淡而化之。
“经历了那么多,她是怎么挺过去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人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纪录片中,叶嘉莹加拿大的邻居回忆。
叶嘉莹本人曾以玩笑的语气提到,自己这辈子没有谈过恋爱。可这看似轻巧的埋怨背后,是一段从头到尾都不幸的婚姻,几十年来叶嘉莹不但要忍受丈夫赵钟荪暴躁孤僻的性情,还要独自工作养家。当年她仓促决定留在加拿大U.B.C任教,也是因为肩负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可她一边忍受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下课还要回来逐字逐句地翻字典查生词备课,一边还要遭受待业在家的丈夫的谩骂与呵斥。这些委屈她从未向他人诉说,只有在长达40万字的口述自传《红蕖留梦》最后,用了寥寥数页讲述,是告解也是和解。
但在影片中,赵钟荪仅在最后借叶嘉莹的好友刘秉松之口出现一次:“哎,那个赵钟荪。”更多情感,只能从叶嘉莹避而不谈、欲言又止的地方细细体味。
叶嘉莹曾提出,诗词之美,是“弱德之美”,是在外界强大压力之下,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曲求全的一种品质。而“弱德之美”也是叶嘉莹本人品格的最好概括。
叶嘉莹本人“弱德之美”、“淡而化之”的性格,也是导演陈传兴选择如此讲述的原因,“当你穿透了人生的颠沛流离、周遭的亲人伤亡和情感上的不悦,走过这些非常大非常大的困难,最后终于都放下了。既然都放下了,我们却要回过头用一种浓重的、浓厚的大笔触表现,那不是太抵触了、也太不真实了、也太残酷了吗?”
整部纪录片,陈传兴用四合院的结构串起,由门外、脉房,到内院、庭院,一层一层直到厢房。同时也把叶先生和诗词的关系,叠影在这座巨大的回忆宫殿之中。
陈传兴希望借《掬水月在手》来讨论“诗与存在”的关系,也即海德格尔“诗作为存在的居所”,于是采用了叶嘉莹在北京察院胡同、现已拆除的四合院老宅,来一进进讲述她的人生。影片开头,叶嘉莹翻看相册中的旧照片,指认老宅的方位:“这是大门……这是踏马石……这是西厢房……”其实就已定下了影片的结构。
另一方面,四合院又叠加着更多的隐喻。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渡海来台后,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院子却门窗紧闭,她怎么都进不了门,只能长久地徘徊于门外。四合院于她,是美好的童年、是记忆的安全港、是回不去的故乡。
此外,陈传兴运用了大量的空镜。从寺庙到古迹,从壁画到浮雕,看似无意又实有所指,《嫦娥》一诗配了洛阳的雪景,《锦瑟》则是陶器,观众尽可能从中作出自己的投射和想象。
于是,《掬水月在手》成了陈传兴有意搭建的一座迷宫。至于对这座迷宫的解读,有人乐在其中、津津乐道,也有观众认为这导致了纪录片主角与影像之间的断裂。
“这其实是高度危险的,讲难听一点,咬起来伤牙,很硬、很生,而多数人只爱吃松软甜腻的食物。人们评价一些电影‘烧脑’,‘烧脑’其实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商业操作、一种烧钱。真正的‘烧脑’,不是短短90分钟、120分钟可以烧完的,而是电影结束之后你还会带着燃烧过的烧焦痕迹入睡,这才叫做可拍,可是这也正是迷宫里好玩的、高度挑战的地方。”
这样看来,陈传兴或许不太在意《掬水月在手》是否能让观众足够喜欢,但他无疑希望发出一次邀约——“在这个手机屏幕支配一切、动漫文化横扫一切的环境下,我想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去压着年轻世代说,你们必须要读、你们必须要看。我们只能说,你看,我向你发来了一张邀请函,这是一场舞会的邀约,仅此而已。”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肖舒妍;编辑:走走;校对:危卓。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本片在人物、文学两个方面都没有讲到通透,从传统的纪录片衡量标准看是有缺憾的。但我认为即便如此也已经是极上乘的作品。尤其是每一个空镜都用得极好,屡屡有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感觉,政治与历史观点皆“无言之言”;而所谓“无望之望”的“弱德之美”,也因此在相连相通的文化语境中得以传达,令人心生震颤。
《在岛屿写作》一贯水准,制作精良,传记类纪录片拍得很有风格,很难得,尤其后半程,看得很感动。一开始给人铺成太多、有点没进入状态的感觉,用了很多中国古典文化的元素,但都有点表面。到台湾后,开始找着节奏,一下子丰富起来,加入其他人物的评论,空间也由之扩大到美国和加拿大。北京这部分挺可惜的,故乡和童年原本很值得表现,却留于一些浮光掠影的城市剪影和老套的历史记述,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在岛屿写作”这个系列的原因,重心移到台湾。另外,觉得全片念诗和念信有点多,叶先生自己讲述往事的内容反而少。
一切世法皆是诗法,一切诗法皆是世法。
岂知此情长在,爱悠悠,恨悠悠。
太失望了。这么好的人物,有这么多独家资料,结果拍了一个糖水片。叶嘉莹从大陆世家辗转于台湾、加拿大又归国,家庭挫折和留洋漂泊经历都是很厚重的,但电影完全没能跟她的古诗词研究结合起来,没找到一个核心的解释,一直浮在表面。最可惜的是,对叶的诗歌和吟诵分析也很浅很浅。感觉创作者并没有带大家理解叶嘉莹的能力,大量大光圈唯美空镜头把叙事打得稀碎,不停跳,哪个线索都没讲明白。
好奇怪,从片头空镜头就开始流眼泪,中间好几次都快抽泣,哭掉三包纸巾,太奇怪了…制片人说导演心中的主题是诗与存在,但我觉得还有一条是诗与乡愁,这个nostalgia不光是对北京那个大门-脉房-庭院-内厢房的建筑的乡愁,还有在忧患里对风吹树叶声的乡愁,对唐诗宋词黄金时代的乡愁,所以要“pass the parcel”要主动地去讲学。联合早报那里也看得我特别难过,就双方原本应该是合在一起才完整的文化脉络,割裂对峙到如今无法挽回的程度。
认知准备上,我离导演陈传兴更近,因此没有首先看到叶嘉莹,而是认出他这面有点反光的茶色玻璃。在他已经自觉到如同潜意识一般设置出来的结构、符号和风格的镜像里,让我离叶老师离诗词以及背后整个世纪的颠沛流离更近了一些。历史、诗歌这些所谓需要接续的东西,今天都已经是一地碎镜,线性的二元的抒发不具备完全的说服力,太容易为人所用或者早已消磨殆尽,反而是被遮挡被掩埋被压低的声音,作为一种“中介”,可能创造出很多条小径,让完全不同的人找到完全不同的存在的根基。
luxe大屏看太幸福,完全沉浸于美的两小时。我们为什么要读书读诗,那一个个方块字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助我们渡过去国离乡的困厄、送走生命的黑暗,我们在莽莽漠漠的字海中突然就触到了共振的琴弦,体悟到这宇宙间啊谁人不孤苦寂寞。如亲历迦陵先生一堂诗歌美育课,欣悦如沐久寒春风,愁苦似故国秋雨萧索;自生于乱世,半世流离,终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愁化作曼声吟哦,在音韵与节奏触及到诗人词家的情丝意境。配乐极为契合作为“字幕卡”出现的诗词/书信,无边落木萧萧下;摄影也甚是瑰丽,踏遍南山北水,沿着族群的家乡河一路向北,寻根的情结并存于文字与现实。采访素材的剪接,不以寻常编年体口述,以旧宅建筑空间为章节名,且并不着重于生平,更关注先生对诗艺的的探究,以及诗歌是怎样陪伴漫漫人生。可与《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共读。
形式充分体现出台湾对于精美的游刃有余,空镜织就了节奏上的诗意,可惜内容上并未向诗歌深处或人的内心走得更远。作为中文系学生更感动于其中求学与师承的部分。片尾主题曲太出戏,但很喜欢正片中的配乐。好评是为支持这样的文学纪录影片,希望古老的文学可以照亮更多年轻的世代。一件美妙的小事:映后一同观影的朋友说她是为她那喜欢叶嘉莹的爷爷而来,我后来意识到她的古典而动听的名字也是爷爷为她起的,叫作“冰轮”,是月亮的意思,恰好与本片的片名呼应。
感觉导演只有做PPT的才华,而不太理解叶嘉莹的真正价值所在,以及古典文学在她生命里究竟承担了怎样的共振。片子里呈现出来的所有的好都是叶嘉莹本身的好,因为她的造诣、经历和贡献随便拿出来一个都确实非常能打动人,但就是这种好也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如果本身没对叶嘉莹和古典文学有一定的了解,那么看这个片子对她的基本生平都不会弄得太清楚。最可诟病的是加了许多古迹、石刻、雕像之类的特写,配上不知道什么的鬼声鬼气的吟唱,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看文化遗产宣传片,实际和传主的人生毫无关联,支离破碎,真正希望能深入的部分又浮皮潦草地带过。但叶嘉莹本身和一些友朋、学生的访谈的记录还是有价值,这样好的题材拍成这样破碎又浮浅,真是遗憾。
“但我对她也没有说very close那种关系,只是偶尔互通电话,确认对方还活着。你要说我对她有什么感觉,就是她就是一个存在。她在那里。经历了那么多,她怎么能挺过去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XX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一个人把自己退到了一个位置,对于每件事情统一的态度。什么样的人能称为君子呢?”
“百凶成就一词人”,此言得之
意暖神寒,醍醐灌顶。看完这部片,发现我们根本没资格说“人生如梦”…缺失标题的VI章节,化解了一切困惑苦难。“人生最难的就是,退回到一个位置,用平等的态度去接受” 陈粒的片尾曲《短歌》竟也适合不过。今年上影节惊喜之作,视听好的大银幕看更加分…沉于讲述,如痴如醉。
漫长的一生,只能将将攫取一些人生的重要节点,通过叶嘉莹本人的讲述与她台湾、美国、加拿大、大陆历代学生的回忆编织在一起。既是一个学者的个人史,也是一整个百年的流亡史。古典诗词,融汇在人生际遇之中,方能体悟透彻。片中有人说是诗词救了叶嘉莹,因为它让叶退到一个恰当的位置,悲喜同样看待,一切轻而化之,可谓一语中的。
看这部电影,就像一颗水滴在观沧海,一粒纤尘在看宇宙。感叹叶嘉莹先生人生之厚重,其所代表的文化之博大。也反思自己的自大和渺小。
团队糟糕的音乐品味拖累了影片 日本配乐师的配乐和陈粒的主题曲都是败笔
一位超越时代的谦谦君子,一个富有魅力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一个大写的人。惊叹于叶先生90多岁高龄还能如此思维清晰、学富五车、谈吐高雅,还有点小孩子气的率性可爱。看到片尾蛮感慨的,她一生如此清贫、颠沛,接连经历丧父、丧女、丧夫之痛,却又能豁达面对人生无常。出品人讲到叶先生97岁还在出席活动,但下雨天会不想出门,因为她害怕自己会感冒,而她还有很多未竟的事业,还想把古诗词的种子播撒到更多地方去。其实访谈本身就挺好了,传主已经足够有人格魅力,但导演可能觉得这样不够,加了很多风景、石碑、壁画、寺庙的空镜及歌姬吟唱,甚至还有些跟传主完全无关的老录像素材,手法比较笨拙,节奏冗长催眠且与访谈部分有割裂感。是很珍贵的采访记录,但不算优质的纪录片。
每个人在世界上事实都是孤独和寒冷的……(唯有瑞思拜……这种大家,作品都是直接自动往外“跑出来”的!……OTZ……
迦陵词的创作和研究或有可议,但她推动普及的功劳不可没。电影拍得很美,就算是一个普通老人,生命的最后影像也是可贵的,遑论经历大江大海的人。#siff2020
最打动我的,是从过去走来的人身上烙下的强烈的“连结感”。像叶先生这样的人,和传统相连,和故乡相连,和身边的人相连,和文字、诗词相连。她的一生,就是不断行走,在不同的世界寻找离散的原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或者这辈人?)是连根拔起的,没有故乡,没有安稳的落脚之处,没有可靠的人的连结,没有可触碰的真实生活,我感到自己终日徘徊在电子屏幕之间,琐事之间,空虚之间。而陈传兴复原了那一辈人的精彩和重量,气度之磅礴,步履之优雅,弱德之美,着实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