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魂女

歪嘴的芝麻要被炒过、锤过才能榨出香油，香魂淀的女人们被标价卖出，一忍就是一辈子。传说里一同投水的富家千金和穷人家的女孩，变革时代中家境不同的两代女角色，三重互文编织出同样的底色，一张系统性的、密不透风的网。鲁迅说“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人性的复杂在香二嫂身上展露无遗。她是尽职尽责的妻子，关爱孩子的母亲，远近闻名的榨油高手，但在丈夫眼里始终是可以随便打骂的所有物，酒后随意发泄欲望的生儿子工具。而她隐秘二十年的感情寄托，脑子里想的始终是自己“城里人”的身份。被香二嫂选中的环环懂事得让人心疼，在传统教育的语境下，“懂事”实在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词，大概约等于工作后的“工作不饱和”，因为二者同样是没有边界的，是不可能圆满完成且没有标准的。片中女性角色显露悲伤的时刻都是隐秘在人后的，不是划船去到远处就是在男人们都睡着了的夜里，等到太阳升起又要开始新一天的辛劳。影片拍摄完成已经过去了三十年，4K修复的画面非常精美，但片中发生的故事还是在不断上演。

《香魂女》是谢飞在世纪之交的作品，描写了一个卖香油的女人为傻儿子找媳妇的故事，反映出尽管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代，但女性仍被封建思想的枷锁围困着，并试图将枷锁传递下去。

一、传统文化下的女性心理困境

香魂女没有满足大众对传统意义上的男权社会下女性的想象，尽管他的丈夫总是辱骂殴打她，将她视为发泄性欲的工具，但香魂女是一个具有经济基础的女性，整个香油摊靠她一个人经营，并且做得风生水起，她聪明且勤劳，村里人也喜欢她。她完全有能力拿着钱去逃到别的村子寻找一片新天地，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承受着。谢飞导演很巧妙地没有将香魂女的人物形象设计成传统的在家里照顾孩子，没有工作的女性，而是设置了一个“女强人”的身份，她是受到了压迫，但是她并不弱小。所以我们可以说，香魂女继续待在压迫之中是一种自主的选择。

她受到男权的剥削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总是欺负她，不为家中做一点贡献的丈夫，一个是掠夺她精力、时间，让她丢人的傻儿子。在这样一种几乎没有情感交流的“失语”环境下，她又到情人那寻找补偿，但很快，她的情人也离开了她。因此我们可以产生一个疑问，那就是她为什么不离开这种压迫。谢飞导演用另一电影后半段的故事给出了答案：香魂女以欺骗、设套的不正当手段为儿子买一个妻子，“受害者“在一瞬间转变为“施暴者”。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受到的伤害会在潜意识中体现，而受害者将很有可能对另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施暴，以此来达到自己内心创伤的治愈。

香魂女不仅没有想要摆脱压迫，而且在环境中异化，甚至产生了认同的心理。而年轻女孩的出现又似乎在应征一个宿命论，那就是女性的一代代都是这样给自己带上枷锁的，这个枷锁不仅来自男性，而且来自女性本身，暗示了一种传统女性心理困境，一面想要解脱，一面又在行动上认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二、被归训的香魂女

阿尔都塞曾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指出，社会形态的生产活动必须在实现生产条件的再生产下才可以运行，这种生产条件不只是一种技能的学习和延续，更是一种“人身屈从”和“归顺心里”的再生产。不只限于资本剥削领域，更是社会意识形态的上层结构的再生产。而支持上层社会的结构中，“家庭”是重要的一个工具，它以隐蔽、淡化、非强制的手段保证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并以此实现社会形态和国家机器的延续。

香魂女以忍受丈夫毒打、照顾傻儿子的方式构建的想象性的图景，接受“家庭”的询唤，并在潜移默化中对自我价值做出了的判定。在文艺作品中，打破询唤机制的手法通常是主角做出破坏既定规则的行动，如电影最后香魂女将女孩放逐，并答应给她资金让她去寻找自由的生活。而谢飞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从影片开始就暗示社会机制的存在，就是以丈夫和儿子作为男权社会的代表的畸形来显现这个社会的病态。丈夫在心理层面是非正常的，他将香魂女视为让他享乐的工具，在夜里虐待她，完全丧失了人性，是一种内在隐蔽的畸形，而儿子智商有问题，常常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还给香魂女带来难堪，让邻居笑话，是一种外在显露的畸形。生理和心理的畸形暗示了男权社会的病态。

三、男权社会下的金钱至上

在影片中，男性对香魂女有着确实的存在，但香魂女作为女性形象，也以通过拥有资本的方式压迫着女性。在金钱的驱使下，傻儿子也能招到几个上门来当媳妇的女人，她们哪里是看上了儿子，只是想要香魂女的店罢了。而香魂女通过对女孩家的催债，使得女孩不得不嫁给傻儿子，尽管她是那么不情愿。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有时候金钱是可以让人丧失尊严的，也可以看出性别压迫有时候不仅是性别差异之间出现，而且更是以建立在金钱构建的阶层为基础的。只要有钱，男性可以压制女性，女性也可以压制女性。

香魂女不仅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从女孩的出现影射出代代女人的故事，而最后香魂女将女孩放逐，是一种浪漫化的美好愿景。在现实生活中，只有经济不断发展，人民受教育水平高，更多女性可以参与再生产活动，香魂女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环环，你和墩子离了吧!再找个合适的……” “娘——” “人这辈子太长了……” 听到斯琴高娃满怀沧桑的说这一句的时候，我霎时泪流满面…… 终于曾经不理解的歌词都明白，“岁月长，衣裳薄”，要怎么忍受，靠什么撑下去? 圆房那夜，二嫂差点就投了这芦苇淀，被婆婆拦住了。 “忍忍吧，孩子，忍忍。” 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却不是个尽头。也看不到尽头。儿子依然傻，丈夫依旧打她，情人也最终离去。忍到最后，竟看不到希望…… 那个儿媳妇为什么叫环环呢?对二嫂命运的循环吧!同样是交易，同样不幸的婚姻，同样有个爱人在省城从此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同样是勤劳能吃苦的好女儿家…… 可二嫂儿媳妇环环的命运却是二嫂用手腕为她铺下的，有人说二嫂太阴毒，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怎么了?” “没啥!” “墩子弄的?” “你儿子除了掐就是咬，他根本做不成个男人!” 一贯强悍二嫂在情人离开后，也开始颓然，生活半点希望都没有，哪怕渺茫的虚想!她听到这些话，想起自己的人生，终于先把自己对儿子的爱放一边，放儿媳走了! 环环也不过刚二十吧，人这辈子太长了…… 然而，环环终于听到了自由的赦令，却非欣喜若狂，她痛哭失声，“现在谁还能要我呢，谁还要我?” 黄昏里，那么美丽的芦苇荡，那些风吹动大片大片摇摆的芦苇中，两个被夜色掩埋的女人，一份可能被复制的悲剧! 还记得那些凄凄切切的歌，那些夜里独唱的歌，混熟了人情世故，熬出了事业，竟等不到幸福。 人生最怕的莫不过绝望……

在百老汇影城看的，环境特别好。 隐形眼镜戴错，半个小时在戴眼镜。虽然遗憾，但仍然在想也许是我有意在脱离电影的叙事环境。暖色的环境，如诗的风景，能干的女人，捕捉猎物似的寻找下一个不幸的女人。 印象深的是香二嫂答应去老地方那时的欲拒还迎，现实的与梦幻的形象错离又重叠。尤其是那个夜晚，浮光跃银，人的命运像孤舟，年轻与中年的女人禁锢的一生唯有浮萍时刻才得到自由，而自由交织。 也喜欢环环擦伤香二嫂的凝视，那一眼有那么多的内容，临了见面说出的话却又那样庸俗世故。喜欢香二嫂面对日本女人忽然吐露的心声，这个只懂得零星中文的异国人，香二嫂却做梦一般唯一一次吐露了心声。 男人是这样懦弱、无用、暴怒、癫傻，女人却被驯化一生围着男人转。苦难又恶毒的循环。最后香二嫂女人一生很长。才终于觉得有一丝光的破绽。而环环放声大哭，是对人间最圣洁而狠情的斥责。

画面美。 香魂女听起来就是血肉死去，灵魂飘渺。

斯琴高娃演得好。

有尘土的气息，有红楼的气质。

2023.4.21 周五 #北影节 保利国际影城

斯琴高娃饰演的角色，无疑是当今最崇尚的“大女主”形象，在事业上，她无愧于任何褒奖之词：吃苦耐劳，敢闯敢干。既被打磨出了社会对传统女性的理想特质，将家里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贴心妻子和母亲；又具备了改革开放年代创业者的必需能力，敏锐洞察、抓住机遇、大胆改革，拥有犹如探险家的魄力与果决。

然而，这样一个强悍干练看似完美榜样的角色，实则也存在着引人愤恨、为之叹息的B面。

她是受压迫的受害者，7岁被卖给瘸子当童养媳，在一个女性可以被金钱衡量买卖的环境中毫无选择。忍受好吃懒做、自大吹嘘的酒鬼丈夫；亲手照顾智障儿子的吃喝拉撒二十余载，各中辛苦不为外人所知。在成为村里人人称赞的模范妻子和能干老婆的背后，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透支。在一手经营起香油作坊、将小小产业做大做强后，却仍要忍受酒醉丈夫的侵犯，在拒绝后仍然要遭受殴打，男女生理力量的天然差距让她不能反抗，传统道德的精神枷锁让她不愿反抗，她能做出的最大反抗即是捂住头，防御性姿态已被深深刻在骨子里，反击式的进攻更是无从谈起。

然而，当时过境迁，她选择了将这种不幸亲手施加到下一代女性身上，将种种压抑不快延伸到其他女性身上。成为男权的代理人，男权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割下的是花季少女自由绽放的头颅，扼杀的是纯真美好的自由爱恋，也埋葬了向往自由反抗命运不公的曾经的自我。

于是，对于女性的压迫成为恶性循环，相似的命运诅咒没有被打破，同样的悲剧仍在不断上演。

环环无疑是电影中命运最悲惨的角色。

环环恋人的出走，是完全可以想象和理解的。对于自家老板派其留在城里但不允许恋爱的条件，他没有犹豫的立刻答应了下来。出走的机会近在咫尺，几乎毫不费力的就获得了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走进城市的诱惑如此诱人，以至于可以轻易放弃乡下青梅的美好爱恋。当其一脚踏入外面花花天地、领略大千世界后，再也不愿回到闭塞、穷苦、落后的地方，初恋的美好面庞在经年累月的劳作中不可避免地衰老，成为和其他农村妇女无异的村妇。最后，初恋变成一个模糊的符号，仅在酒后闲暇、思绪放飞时聊以慰藉，此时初恋是谁不重要，仅仅是一段时光，一种情怀，用来怀念，仅此而已。当他回到二嫂家，借着给老板全家人送礼的名号偷偷关心她，已然是他最后的温情。对于他的“抛弃”，的确难以过度苛责。你可以指责他没有勇气和担当，没有带着环环一起私奔出走，然而这种“抛弃”，也是下位者没有选择的、拼命抓住改变命运机会的自我考虑/自私之举；如若两人真的私奔逃离，那就是另外一段故事了，结果或悲或喜，或是成就一段同甘共苦的佳话，或是打拼地不如意只留下一地鸡毛。

当她嫁给傻子后，悲惨的命运进一步加深。缺乏性功能、难以人道的生理问题异化了傻子的内心，生理上的缺陷使其心理变态，于是将性行为替代为身体的凌虐，身体暴力、语言暴力成为性行为的延伸。类似的性暴力让人想起《菊豆》中染坊老板对妻子的性虐待，致使妻子难以忍受终出轨背叛；《霸王别姬》中位高权重的老太监，偏好玩弄漂亮小男孩小女孩。既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盘剥，又是男权社会中男性对于女性的侵蚀与占有欲作祟。生理的不足急需宣泄释放的出口，来帮助其成为“完整的男人”，施行与生俱来的权利。此时，男性性器官成为一种刑具般的物件，一种物件失灵时，唯有借以其他方式夺回男性权威与尊严，来“一展雄风”，通过施以暴力来完成对身体的占有，达成对于所有物的一种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侵犯与羞辱。纵然影片中的傻子智力不健全，仍然难以掩盖其对妻子这一“所有物”和“附属品”的掌控欲。如此讽刺，男性对女性的盘剥和所有物的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连智力缺陷者都牢牢遵循着此种社会规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既得利益者的福利。

结尾，当婆婆提出让他们离婚时，环环先是震惊，后是悲痛。震惊的是，难以置信曾经强迫专横的婆婆居然放她自由；悲痛的是再也无法挽回纯真的、未被“玷污”的自己。诚然，环环仍然有囿于其时代和眼界的局限，先天的成长环境致使她从未接受过开化独立的教育，后天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剥夺和不断失去麻木了她反抗的神经，习惯用驯顺的姿态去对待生活中所有的不公和不如意。她将“嫁过人”“离婚”看作是自己不完整、丧失童贞的体现，认为至此再没有人“要她”。 “有情人在外国是很正常、很流行的事”。此时，环环真正需要的，是外界的推力，将其推离出固有的生长环境，如同城里来的日本女商人和女翻译，然而，对于环环来说，出走的机会如此渺茫，出走的后果如此难以预料，先天的性别弱势、后天的经济弱势终让她难以改变自身命运，难以成为“出走的娜拉”。

二嫂，环环，妹妹，她们作为女性是如此被动，每个人都是客体和他者，都是男性角色的附属品，成为妻子、妈妈、婆婆、妹妹、女儿，唯独难以成为她们自己。这种对女性的压迫和盘剥是整个社会结构化的、根深蒂固、绵延千年的，时至今日仍然光明正大的存在着。

从影片中，可以想见千百年来女性对自身欲望的压抑，对性的难以言说，对爱的难以掌控，对命运的难以把握。男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从角色身份自由，到性自由，方方面面，如同密不透风的空气渗入到女性命运的由始至终。

个体的即是政治的。香二嫂最后的觉醒，即是主动的，也是被迫的。无论是主动的思想开化，还是经过惨烈阵痛后的被动觉醒，都无疑给她的人生带来新的希望和指引。唯有每个个体——每个女性深深认识到、了解到，主动改变，才能挣开一点点希望。

事实证明，看一部揭示社会劣根性的悲剧实在是令人生气。 香嫂的人生在上一辈的戕害中陷入痛苦的泥沼，她并非不明白女人的苦境，但为母的责任却还是让她选择将这种对女性的压迫延续到下一辈身上，这是难以根除的女性物化意识。因为在男性主导的农业经济下，女性只是一个商品，是娘家用金钱交换来的生育工具和免费劳动力，身而为人的尊严全然可以不顾及。 应该说，香嫂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在挣脱这种强加在女性身上的物化枷锁的边缘，她精明能干，勤劳果敢，完全有能力从经济独立的方向走出人生的困境。但悲剧在于，她看到了日本女经理作为一个女强人这一智慧光鲜的模板后，不是受到激励，而是反过来数落她居然还拥有情人，并且自己更甚地把精神的慰藉寄托在自己的情人身上。女人太容易受制于情感，哪怕她们能力优越，历史根深蒂固的顺从意识还是让她们在男权下退怯。香嫂深夜被丈夫家暴的场面便是如此。 香嫂决定让环环离开的情节，我认为这人性的苏醒是全片的升华之处。如果最能体会彼此苦难的正是同为女性的女性，那么只有女性们联合起来，才能击碎男权世界的逻辑。 最后，如今的“环环”们已经不用再担心失败的婚姻成为自己人生的污点，只有自己珍惜自己，他人才不敢不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