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枭的黎明

据首映将近半个世纪《教父》稳居男人“圣经”之位。大处的权力争逐、生死之仇，细处的性格刻画、情感点滴，无不栩栩生动。总是激发起年轻男子的一腔热血，满身斗志，恨不能立即投身滚滚江湖，等不及要成为千万人中唯一杀出重围的王者英雄，金戈西风，铁马残阳。

待我们离校离家，再过个几年，大多数人发现年少无畏中的“无畏”比青春还命短。不好意思，现实世界中没有帝国疆域任你驰骋厮杀，没有家族产业要你发扬光大，更没有倾城佳人来给你增添烦恼。你发现，不仅维托·柯里昂和麦克·柯里昂甩你几个银河系，甚至那些被干掉的衰面孔—Barzini、Moe Greene、Hyman Roth，个个皆非凡人。而你，亦不再是非要拉着女朋友一起看《教父》的愣头青，你如今的理想，是努力当一个比自己父亲略强一点的男人。

暂时放下教父，来看卡利托吧，他嵌着阿尔·帕西诺的另一个灵魂。电影名被赋予了一个很美的中文名字——《情枭的黎明》，一个平凡的、离我们更近的男人，同样令人着迷。

前江湖大哥卡利托在律师大卫（西恩·潘饰）的帮助下，刑期由20年减为5年。大哥出狱，鬓发花白，厌倦了前半生打杀斗狠，立志过过安生日子。卡利托对雪中送碳的律师大卫感激在心。

浪子回头的故事之所以被人们津津乐道，其中一个原因一定是由于它的超高难度系数。卡利托入股天堂乐园夜总会并担任管理者，希望攒些钱后搬去小岛另起炉灶开始新生活。他已经尽力小心收敛，四周仍然刀光血影。改邪归正的一路上，他因表弟央求作陪而无心卷入贩毒勾当，旧相识名为探望叙旧实则教唆陷害好给自己立功减刑，新生代混混头儿拜码头不成进而暴力挑衅。社会环境变得很快，流行的曲风变了，女人的衣裙变了，新人不相识，故人已陌路。卡利托面无表情地坐在酒吧烟雾缭绕的暗处，独自承受着几乎是每个人后半生的宿命：孤独。

夜总会经营逐步进入正轨。一晚，人群中一个金发舞者进入卡利托的视线，凯尔借壳从他的回忆中跳出来，击中他的心。凯尔，他爱过的女人，他辜负过的爱人。此刻，他渴望再见凯尔，祈祷她面容没变，祈祷她眼神依然。凯尔，是独自奋战的卡利托此刻在沧海桑田的世间和凶险漂泊的命运之中乞求的唯一慰藉。

感情戏在影片中占比不大，但异常动人。我不想对这部分展开描述，不是要故弄玄虚，是想让还没看这部电影的人们，认真地投入那十几分钟的光影交错，慢慢读有情人眼波流转，细细听那些试探和迟疑，然后静静地懂得台词背后的无言与真挚、沉默与炽烈。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我打赌你们看完卡利托的故事，会再听一曲，陷入感伤难以自拔。

凯尔在两人最亲密的气氛中，试探性地问了一个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问题，“Did you ever kill anybody？” 如果细心的话你会发现，这是凯尔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问这个？是不是悄悄在心中设置好一条底线，想靠这个几乎凭直觉就能猜测到可怕答案的问题，给自己一个拒绝的理由，好在底线之外安放这个潦倒旧情人。

卡利托回答：“小时候我住在哈林区东边(East Harlem)，意大利人不许我们拉丁裔到公园路以东，黑人又不准我们去第五街以西，这样我们哪儿都去不了，怎么办？我第一次在公园湖边，被混混帮派包围，我掏出小刀，大喊‘有种单挑啊！’，结果被他们的自制土枪打烂了脑袋。从那天开始，我也带了家伙，再也没吃过瘪。是的，有人在我面前倒下，但这一切并不是突然有一天让我来做个决定这么简单。为了生存，我没得选。”最后，他说：“不管怎样，那些（我做过的一切）注定了我的结局”。

听完，她轻声道：“其实，每个人的结局都是这么决定的”。爱是什么？不就是放下责备，尝试理解；不就是收起评判，放下自己，从对方的伤痛中懂得一点不同角度的人生真相。

选择决定命运。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我们认为理所应当的选项。最近被很多国人喜爱的南非喜剧人及主持人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在自传《天生有罪》

描写了自己的一段经历：高中毕业后，诺亚搬离城区，自愿和受压迫的黑人小伙伴混迹于贫民窟，靠各类小生意维持生计。若干年后，他厌倦了这种游走犯罪边缘、仅能糊口却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下决心离开贫民窟的同时他突然意识到，虽然过去几年他一直和小伙伴在贫穷险恶的环境中同吃同住同谋生，但根本的不同在于，他一直是有其他选择的，而他的小伙伴们，没有。

过去的卡利托别无选择，如今重获自由，重逢爱人，他太想太想做一个对的、哪怕十分艰难的选择，努力过上另一种生活。

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天堂乐园夜总会，暗潮涌动。卡利托坚持自己的选择，不沾毒品，远离犯罪。结束一整晚的喧嚣忙碌之后，他会把手伸进工作室的保险柜，摩挲着一点点变厚的经营报酬，那是实现自己后半生理想的凭借。

就在所愿即将达成之际，恶人显形。律师大卫挟恩图报，为达成自己的险恶目的，感情勒索再加蓄意欺骗将卡利托逼入险境，且反咬一口，向警察栽赃卡利托以图自保。卡利托没有失控，即便先被朋友利用又被出卖，他也保持克制，一心想与爱人离开是非地，过上新生活。然而，在一切触手可及的时刻，终难逃悲剧收场。

从结果论的角度，卡利托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他竭尽全力避免犯罪，犯罪却从未真正远离；他想保护表弟，表弟死在他眼前；他想和凯尔开始新生活，却倒在最后一步；他珍惜友谊，朋友是最烂的小人；他看重忠诚，却被背叛的最狠。

豆瓣网对《教父》的一篇高赞影评这样评论道：

“不用看《教父》，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怎么成为一个男人：对家庭和事业的责任感；遇事三思，谨言慎行；言而有信，知恩图报；坚毅刚强，杀伐果断；懂得妥协，坚持底线；宽以待人，有仇必报”。

是的，出狱后的卡利托正是这样做的，几乎每一条都做到了，但是，他死了，失败了。一个固执的老家伙选择正路却没有好下场。朋友，你是否想问，为什么我要看这个电影？我想，阿尔·帕西诺的第三分身弗兰克上校可能能够给出一个答案。

“我如今也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我总是清楚哪条路是正确的，无一例外，我都清楚，但我从没走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太他妈难了。”（来自电影《闻香识女人》）

太难了，走正路难，浪子回头更难。但是，当看到自称没走正路的弗兰克上校为了维护勇敢的中学生，不惜拼上老命对抗学校权贵势力的时候，当浪子回头的卡利托在弥留之际，向自己交代一句“我尽力了”的时候，我们的确能感受到承受这种难的意义。虽然我们大多数人的日常不存在生死逃亡的戏码，也极少面临什么极端抉择。但是，我们后半程的人生都必然要遭遇力所不及和事与愿违。在这平凡的一生中，怎样坚持、争取，如何拒绝、放弃，是每个人必解的课题。

当终有一天发觉教父离你太远的时候，别忘了，一个有所坚持的卡利托的人生，同样能赢得敬意。

野马杀死了卡利多，卖古柯碱的杀死了卖海洛因的，虽然他洗手了。金钱至上的新兴势力取代了重义轻利的传统势力，过程的阵痛必然伴随着暴力和鲜血，究其根本还是人的欲望被无限放大。

毒贩不卖海洛因改卖古柯碱；年轻人为了金钱不再尊重生命，甚至黑吃黑。

这提醒卡利多，虽然只在监狱里呆了五年，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了。他是真正的聪明人，知道金盆洗手做点正当生意，知道情义要人命比子弹快。

他终究摆脱不去旧日的荣光，恪守有恩必报的江湖情义，上了大卫的贼船。就算和大卫划清界限也要让他说一句：我们互不相欠了。情义是他的催命符却不是夺命索。旧日的伦理道德或许让你束手束脚、处处被动，却不危险，没人喜欢腐朽的老房子。

危险之处在于老房子所处的位置，新贵想在这里建帝国大厦，所以要驱逐老房子的钉子户，先礼后兵。钉子户并非守不住自己的堡垒，只是他想搬到海边与世无争的新房子里，不拒绝拆迁了。

如果说新旧势力的冲突是卡利多死亡的客观原因，失去狼性则是他自己服下的一剂毒药。

曾志伟在无间道里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卡利多以为自己还完了，他忘了自己还在江湖里。

导演在一开始就宣告了卡利多的死亡，整个影片便成了卡利多遵循宿命的谢幕演出，在1993年，似乎也是传统黑帮电影在好莱坞的光荣谢幕。

帕尔马拍出了一种港片特有的浪漫主义古典英雄气质，让人迷醉。

我喜欢情枭的黎明这个片名，情、枭说卡利多；黎明，向前是光明，向后是黑暗，咫尺天涯，就是天堂地狱。